夏末的向晚,廣闊的農田裡,一個男人站在十字縱橫的阡陌邊,帶著滿意的微笑,看著因風而垂下腰枝的稻穗。

 

粒粒金黃飽滿的稻穀,是他一整年辛勤下的收獲,又可以過個好年了吧。

 

看時間差不多,把農具收一收,徒步走在被夕陽照得橙黃的石子路上。

 

斗笠下的皮膚常年日曬,已不若當年白晰,而是變成健康的小麥色。

 

原本柔嫩的雙手,修長依舊,只是多了些因荷鋤而產生的厚繭。

 

在回到自己的韓屋前,遠遠的,看到似乎有人站在門邊,一旁還停著一台價值不斐的轎車。

 

看那裝扮,不是本地人吧?

 

這裡是個偏僻的農村,常常隔一段路才會有一戶人家,但村裡的人大多熟識,因此只要是外地來的人,都會特別醒目,就像多年前的他。

 

越走越近,他才分辨出,那是個年輕女孩兒,而且應該是從都市來的。

 

一個都市來的女孩兒站在他家門前幹嘛?

 

帶著滿腹疑惑走近,女孩兒左顧右盼,在回頭的剎那看見他,然後朝他飛奔而來。

 

過膝的洋裝裙襬隨風微微飄曳,女孩跑到他面前時,一聲不響的把他的斗笠拿下。

 

陽光射入眼中,讓他的眼睛瞇了瞇,帶著微慍正想開口,女孩卻在看清他的長相後抱住他,「希澈叔叔。」

 

身子僵了一僵,是誰?

 

女孩兒放開他,他才能夠細細打量她的長相。

 

微長的雙眼、小巧的嘴唇、加上剛才那句希澈叔叔,模糊而又深刻的記憶躍上,彷若初醒,「恩恩?」

 

朴智恩年少的臉龐漾著笑,眼眸卻泛上一層薄霧,「希澈叔叔,恩恩好想您。」

 

再度緊抱他,金希澈感受到懷中的身軀不停抽動,肩上單薄的夏衣也漸漸溼濡。

 

反手抱住朴智恩,大掌輕拍她的背,並在心裡感嘆著,世上最公平的果然只有時間,它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跡。

 

拉開門,把她領進屋裡,朴智恩還在啜泣,金希澈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。

 

兩人默默無語的對坐,直到女孩兒先開口:「希澈叔叔過得好嗎?」

 

「還可以,怎麼找到我的?」

 

「只要有心,總是找得到的。」

 

金希澈笑了笑,是啊,只要有心。

 

「找我什麼事?」這麼多年過去,他早已做了和他們老死再不相見的準備。

 

放下水杯,朴智恩拉起金希澈的手,「叔叔,和我回去吧。」

 

回去?去哪?他以為這裡會是他終老的地方。

 

把手抽出拍拍她的手背,淡然一笑,「恩恩,回不回去早就無所謂了,叔叔已經習慣一個人,這些年沒有我,你們父女倆也走過來了,這樣很好不是嗎?」

 

原本停住的淚水又要泛出,金希澈摸摸她的頭,「傻孩子,我記得妳小時候很愛笑的,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哭?」

 

「從叔叔離開以後…」朴智恩用手背把臉頰的淚擦掉,「您是怪爸爸沒有找您,所以不願意跟我回去嗎?」

 

「當然不是…」

 

「叔叔,您還愛爸爸嗎?」

 

一個從小就疼愛入心的孩子突然問這種問題,他有些不知所措,「妳在說什麼?我和妳爸只是好朋友…」

 

「您別瞞我,我都曉得的。即使小時候不能體會,但經歷過的事我忘不了,那些回憶等長大以後再慢慢拼湊,就能了解。尤其是在您離開後,爸爸的笑容變少了,還常對著您的照片發呆,叔叔和爸爸之間的感情我都看在眼底。甚至…我也知道我不是爸爸親生女兒的事,所以您不用在意我的感受。」

 

被最後的話徹底震撼到了,怎麼會?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不可能告訴朴智恩,她怎麼會發現?

 

看他驚訝的樣子,換朴智恩淡淡笑著,「體內流的血騙不了人,可是我不在乎。不是親生的又如何?我從沒想要找回我的親生父親,爸爸給我的愛和照顧沒少過,他永遠是我的父親。現在,我只是想為我的父親找回他最心愛的人,叔叔,跟我回去吧,算是恩恩求您了,爸爸目前真的很需要您…」

 

見她說著說著,又要哭出來,金希澈直覺不對勁,「正洙發生了什麼事嗎?」

 

「爸爸他…得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,就是俗稱的血癌。一開始是常發燒、容易疲倦,我們都以為只是太累,檢查過後才發現…發現…」

 

漸漸泣不成聲的朴智恩抱住金希澈,在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,「叔叔…我該…怎麼辦…爸爸是我…唯一的親人啊…」

 

是啊,怎麼辦?

 

平靜的過了十三年,曾以為他走了一切都會沒事,沒想到重新再與往事接軌,得到的竟是這種消息,我該拿你怎麼辦?我該拿自己怎麼辦?

 

早已被過去那段時光淬鍊得更加堅毅成熟,金希澈雖然難過,卻沒有掉淚,只是輕抱著朴智恩,讓她在懷裡盡情發洩。

 

等哭泣聲漸止,他才問:「正洙的情況怎樣了?」

 

「在…在做化療…」坐直身子,朴智恩回答:「醫生說化療只是延長時間,如果三到五年內找不到適合的骨髓移植,爸爸隨時都有可能會…會離我而去。可是從接受治療到現在,已經過了快一年,我們還是等不到適合的骨髓,叔叔,我真的很怕。」

 

已經過了…快一年嗎?為何現在才來找他?

 

看金希澈有點黣暗的眼神,朴智恩又說:「其實我來找叔叔,爸爸並不曉得。當時叔叔離開後,爸爸沒有打探您的下落,反而是拼了命的工作。連我哭鬧著要找叔叔,爸爸也只是耐著性子哄我。長大後,我才慢慢明白他的用意。在那段時間裡,爸先花了一番功夫才把申氏穩下來,之後便開始在公司裡尋找適合的人才,把他們培養成接班人。兩年前,申氏已經由他們接手。爸說過,他不想看我那麼辛苦,更不想把我的人生和申氏綁在一起。我想,那應該是爸的親身感受。如果當年他不是申氏的經營者,或許就不用和叔叔分開。本來我以為爸爸終於可以找回叔叔時,沒想到他先檢查出血癌。我曾經問過爸,是不是先把叔叔找回來,他卻說不想再讓您跟在他身邊受苦,而且還有時間,他相信他會好的。等到好的那一天,他會親自來把叔叔接回去,但我真的很怕爸沒有時間了。希澈叔叔,爸只是想把所有的事都安頓好,不是不想念您,跟我回去好嗎?我不想看您跟爸最後在遺憾中渡過。」

 

腦海中的面容,輕輕一笑,梨渦盡顯。

 

在他的回憶裡,那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的人,個性果真從沒變過。

 

看了看窗外的天色,夜了,「恩恩,讓叔叔考慮一下。今天晚了,這裡又偏僻,開車回去危險,就在這兒過一夜吧。」

 

簡單吃過晚餐,朴智恩和金希澈聊著天,說著他走後發生的事、說著公司的接班人裡,有一個她心儀的對象…,什麼都說,就是沒有再問金希澈的答案。

 

晚上,幫朴智恩舖好被子,一人佔據一邊,聽見她平穩的呼吸聲,金希澈張眼看著天花板。

 

記得當時走出李東海幫他租的房間,他先是買了份地圖,很快的便搭上火車,來到這個國境的最角落。

 

人生地不熟的他,在好心的村民幫助下,才找到落腳的地方。

 

之後他用了所有的積蓄,買下現在住的屋子、田地、秧苗和一些農具,開始過著平凡農夫的生活。

 

這裡的民風純樸,對外界發生的事不甚留意,也就沒人發現他是誰,讓他得以在此安身立命。

 

十三年過去,思念雖是深入骨髓,可他沒後悔過當時的決定。

 

那時的他們,沒有在一起的權利,朴正洙又不可能棄他而去,所以他幫彼此做出選擇。

 

他明白朴正洙為何不來找他,就像朴正洙一定會了解,他為什麼要離開。

 

申氏的事他多少從電視上知曉一些,即使事情落幕,他也沒有再回去的打算。

 

年歲已遠,故事太長,或許他仍會懷念,卻失去了接近的勇氣。

 

可他沒想到的是,朴正洙竟然會傻到連生病了都不希望讓他看見。

 

放任整夜相思成災,隔天清早,在朴智恩欣喜的眼神注視下,他收拾了行李。

 

人生的軌跡很奇妙,只要一點點擦肩,很多人就注定成為命中的過客。

 

所以,我不想在接下來的生命裡,繼續與你錯過。

 

 

 

再次回到朴家,那裡的人早已換過新血,只剩幾個老員工。

 

後來金希澈才知道,在他走後的一年,李赫宰也隨著金起範離開。

 

然後,他試著想像,那時的朴正洙,該有多孤獨。

 

為了掩人耳目,朴正洙選擇至國外的醫院接受治療。

 

休息一夜,趁著朴智恩幫他趕辦簽證和護照時,他回到崔始源住的地方。

 

拿出久未使用的鑰匙打開門,屋子還算乾淨,沒有預想中的霉味和塵埃味,該是朴正洙有派人定時打掃。

 

十三年了,他從未回來過,也從未忘卻過。

 

待了一會兒,在走時又深深環顧一眼,下次再來,也不知是何時了。

 

晚上,他又到”Moster”之前的位址,那裡已經變成一家餐廳。

 

坐在裡頭用餐,金希澈想著,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女王”Moster”的存在。

 

有多少人會記得,在那看似漫長、實則須臾的歲月中,他們的生命曾經有那麼一刻重疊過?

 

幾天後,朴智恩終於把所有證件都辦齊,帶著他飛往那個有朴正洙的國度。

 

飛機上,女孩兒興奮的說道,朴正洙見到他會有多訝異、多高興…云云,他只是微笑以對。

 

下了飛機,他們直奔醫院,因為有著十九個小時的時差,陽光依舊明媚。

 

到達病房樓層,護士告知他們,本來該在房裡的人,看著陽光大好,要求出去曬曬太陽。

 

來到院外的草地,金希澈看到一個坐在長椅上削瘦的背影。

 

朴智恩對旁邊的護理人員比了噤聲的手勢,並且招招手要她過來。

 

等她們離去,他才緩緩走近,輕輕叫了聲:「正洙。」

 

長椅上的身子震了一震,但沒有回頭,金希澈繞過長椅來到他身前蹲下。

 

眼前的人,戴著一頂毛帽,頭髮因為做化療都掉光了。瘦了,臉頰都凹陷了。

 

不過沒關係,他還是他的正洙,他還是他的希澈。

 

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,金希澈把頭側靠在他的大腿上。感覺他遲疑一下後,骨節分明的手掌,輕撫過他的髮。

 

安心的閉上眼睛,我們…終於不會再分開了…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oh ya!我快要淨身出戶了!(話不要亂用!

我記得以前看這章我也哭得挺慘的呀…心臟練強了…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吉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5) 人氣()